
我的朋友在杭州老師講過一個故事:有一位老紅軍有失眠的問題,整晚整晚地盯著天花板看,就是睡不著。他非常痛苦,不得已去精神科看醫生。醫生說:「你在騙人吧?盯著天花板一會兒就困了,怎么可能看一晚上還睡不著?」
老紅軍急了,說自己沒騙人,真睡不著。兩人爭執起來。
最后老紅軍拍板:我今晚回去就證明給你看。我睡著了我就是老雜種!
醫生也拍板:好,你要真一晚上不睡,明天再來找我。
我們設想一下那天晚上會發生什么事?老紅軍躺在床上(氣鼓鼓地,當然),死盯著天花板,保持十二分的清醒。——看起來與其它晚上并沒有不同。然而,「睡不著」這件事的意義,有了微妙的變化。它不再是一個隱疾,一團包袱,一個必須獨力面對又無法戰勝的宿敵,而是一條飽含驕傲與榮光的宣言:看!我是對的!
他睡不著,他恰好需要自己「睡不著」。也許是有生以來第一次,他無須對抗那樣的癥狀,只要維持那一份痛苦就好。而毋庸置疑,他是極其擅于維持「睡不著」的,在這件事上絕沒有失手的風險。這下好了,正好給那庸醫一個好看!
于是在那個漫漫長夜,那個睡不著的老紅軍,他孤枕難眠的痛苦有了意義。床變成了戰場,醫生成了敵人。天花板上長著醫生的眼睛,而失眠正是抽對方臉上的一巴掌。利用自己陰魂不散,如臂使指的痛苦,老紅軍要打一場手到擒來的勝仗。
——這種感覺讓他寧定下來,然后,不知不覺睡著了。
這個故事最有趣的地方在于,醫生似乎什么都沒做。但是,病人失眠的癥狀又確實被(至少是暫時地)治愈了。因此,放棄治療反而成為了一種治療。問題在于,在這段什么都沒做的,不是治療的「治療」中,真正有效的成分究竟在哪里呢?
可以有很多種建構答案的方法。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種,就像我前面論述的一樣:癥狀的意義有了改變。——發生這一改變的關鍵在于,它被另外的人看見了。
看見的意思不僅僅是「看」,也在于賦予一樣事物以意義。譬如桌上放著一件物品,當我們看見它的時候,我們才意識到,這件物品是個杯子。我們通常的看法是:杯子就是杯子,杯子一直擺在那里,不管有沒有人看到,它都沒區別。但我們認識這件事的過程恰好相反:假如沒被人看見,它在我們的心里其實什么都不是,什么也沒有,跟一團虛空沒有區別。直到被人看見了,它的存在才進入我們的視野,獲得「杯子」的命名,「這里有個杯子」的認知才得以確立,并作為經驗保存下來。
對這個老紅軍來說,失眠就是一項困擾已久的癥狀。他當然不會想要仔細「看」這個癥狀,他對癥狀簡直一點都不感興趣,恨不得立刻擺脫它。——然而,我們都知道,正是這種「恨不得立刻擺脫」的焦慮,滋養了癥狀發展壯大。它像個死纏濫打的小流氓:你越是驚慌失措想繞開我,我越是饒有興致地擋你的路。
當醫生對這個癥狀表達好奇的時候,他同時傳遞了一種對本質的關切。他想「看」這個癥狀,不是診斷,不是擺脫,也不是治愈,不是將它作為某種表面的名相而給予敷衍的回應(接納它吧,比如),僅僅就是去看,作為整個人的一部分。
看見的不是失眠這兩個字。而是一個固執而強硬的老人,瞪大眼睛對著天花板,面對無力掌控的長夜和日漸枯朽的軀體,心底那一份無可言說的,隱秘的驚惶。
看見在那夜復一夜的搏斗里,老人如何喪失了對自己的信心。
很多時候,人們會被孤獨感所困。孤獨可以發生在熱鬧的場所,可以發生在同床共枕的兩人之間。不在于關系的多少,遠近,而在于我們的存在——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無法與人發生交會。這部分沒有被看見的,我們通常叫做「秘密」。
我們每天都在制造秘密。比如說吧,上周我女兒的幼兒園搞了一次防騙演習。陌生的大人用零食和玩具勾引小朋友,把他們「拐騙」走。老師通知:我女兒已光榮受騙,希望家長加強安全教育。教育的意思,就是「不認識的人給你吃的,玩的,你不可以接受」。要很嚴肅,作為一條強硬的規則讓她服從。但在這個時候,女兒也許會想:「可我確實喜歡吃的和玩的啊」。然而當她看到大人的嚴肅和強硬,她意識到這部分感受是不能說出口的?!鸽y道,是我有毛???」這樣,就產生了秘密。
所以我教她安全的同時,還要說明:想吃零食,玩玩具,包括想認識陌生人,這些愿望是完全沒有錯的,每個小朋友都會有這樣的愿望。這樣,我就說出了她在「安全意識不強」背后的秘密:她想要親近這個世界的愿望。當她意識到這部分愿望被爸爸看見并承認了,就不會因為自己「受騙」這件事陷于孤獨。
同樣的事,每時每刻都在咨詢室里發生。許多人來尋求咨詢,最終只是為了說出一個秘密。有的秘密讓人啞然失笑:「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其實誰不是如此呢?——然而,說出來的人,很難想象他們帶著著何等強烈的痛苦。有時他們會戰戰兢兢地,羞憤欲死地,仿佛是掏出一塊滾燙的烙鐵一樣,掏出心底最隱秘最不可示人的部分。但是在見光的一刻,它就會自然冷卻。這就是「看見」的力量。讓身外的目光一掃,秘密就風化為光天化日下的一段平常經驗,而非獨自背負的隱秘罪惡。因此,《心靈捕手》里那句臺詞才會那么打動人:「這不是你的錯。」
有朋友在群里求助:家人得了「疑病癥」,老是疑神疑鬼,懷疑自己得了絕癥,到處做檢查也檢查不出什么毛病,可他不相信,還是四處求醫,該怎么辦?
大家紛紛出主意:用安慰劑騙騙他啊,看書啊,放松訓練啊,去精神科診斷啊。
我的建議是:一個人得了病,又沒有地方能治,首先應該體諒他的感受。
有人不以為然:有什么好體諒的?明明檢查過了,根本沒病。
我說:第一,從邏輯上來說,只能說暫時檢查不出病,卻不等于沒??;第二,站在他的角度上想想,得了查不出的病別人還不相信他,心里會是什么滋味?
作為咨詢師,我們常常被寄予的期望是:改變來訪者的癥狀。這可以理解,因為癥狀是如此的討厭。然而不應忘記,癥狀總是來訪者自身循環代謝的一部分,而非附體的某個邪靈。因此,不由分說對它采取拒絕的態度,就可能面臨這樣的風險:我們拒絕了這個人的一部分。也因此,我們可能會失去「看見」他的機會。
我們介入(干預)一個人,或者一項癥狀的過程,本身就應該以「看見」為前提?!缚匆姟咕褪歉深A。它是一種最溫和的干預,無為又無所不為。有的來訪者對此不理解:為什么你從來都是聽他說,卻沒有給實質性的改變建議?但就在這個「什么都不改變」的過程中,改變發生了。——對「癥狀」的態度改變了。
有時我們也把這個過程叫做「接納」,更玄一點的說法叫「放下」。這兩個詞在心靈雞湯里已經說濫了。但它們太像一個空泛的概念,而非一個具體的實實在在的行為。我們說:好吧!我要接納自己的不完美,放下掌控睡眠的執著,不就是失眠嗎,多大點事!可以!接納了!不往心里去!——我們在心里默念一百遍,然后呢?我們屏息期待奇跡的發生。但是當然,我們等到后半夜,一毛錢變化都沒有。
這是因為我們當我們說「接納」或「放下」時,我們就沒有真正地接納或放下。我們只是在用這些詞來防御真正的痛苦。說回到「疑病癥」的那個例子,我們無論是試圖治療「疑病癥」,還是接納或放下「疑病癥」,本質上都還是在掩蓋我們的不耐煩:這不是沒事找事嗎?好好的一個人成天往醫院跑,這得耽誤多少事?影響多少工作?忍一下不就好了嗎?理智的部分和感受的部分在這里產生了隔離(說不定,病人自己也分成這樣兩個部分)。理智的部分不愿意承認這種「得病」的感受。
如果湊近一點,就會看到「疑病癥」這三個字只不過是一套強盜邏輯。它本身什么都不是,僅僅代表一部分對另一部分的否定:你覺得是這樣,我們覺得不是這樣,這是你的錯。因此,如果我們只看著這個標簽,我們就看不見一個病人的痛苦:無論外人如何判斷,對這個人來說,他「得病」這件事是真實的,他因此而產生的痛苦也就是真實的。我們對一個人真實的痛苦視而不見,怎么可能有接納或放下?
「這不是你的錯?!沽_賓·威廉姆斯扮演的治療師說。
上星期,學校找我做一個親密關系的講座,題目是《我們可不可以不吵架》。我說:不可以。于是把題目改成《我們該如何吵架》。題目有點怪(作為報應,來的人也很少),但說真的,人們居然想把「吵架」排除到正常戀愛經驗之外?
我們時常如此,用類似于癥狀這樣的標簽來否定真實經驗。這部分經驗便從我們整體的人生經驗中被隔離?!敢钟簟埂ⅰ竿涎影Y」、「成癮」,或是「人格障礙」,我們摒棄它們,仿佛從我們身上剜除一塊塊看似腐爛變質的壞肉。但隨著我們發明的標簽越來越多:「負能量」、「綠茶」、「直男癌」、「窮人思維」……我們所余無幾的生命經驗越發千瘡百孔。我們甚至羞于直面自我,更不用說讓他人看見。
最后講一個吵架的故事作為結束。一對夫妻總是控制不住吵架,他們無比苦惱,求助于婚姻咨詢師。咨詢師并沒有給任何建議,只是借給他們一臺錄音機,說:我必須先知道你們吵架的具體過程。下次你們吵架的時候,記得先按下錄音按鈕。
后來的結果,跟開篇的故事非常類似:下一周,當這對夫婦再次見到婚姻咨詢師時,他們不得不滿懷歉意地交上一盤空白的磁帶。——這周沒有吵架。原因很簡單,每次他們已經控制不住要吵架的時候,只要按下錄音按鈕,一切就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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