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案例情況
當事人基本情況:男,三十多歲,農民,已婚,有一女。六年前被某一家醫院診斷為抑郁癥。癥狀表現是:六年來,時常感覺到身體不舒服,但醫療檢查沒有發現有任何器質性病變。當事人周期發病,往往是在冬季和夏季,到了后來,不論什么季節,都會發病。病中的體驗是,“心里打不開,難受,覺得活著沒有意思”,緊張、煩躁,不舒服就想睡,什么事都不想干,只想躺在床上去,越躺越不好,但就是起不了床,成天到晚胡思亂想,有時幾天時間不吃不喝。
據當事人自述,他幼年時期身體不好,備受家人照顧,父母和哥哥“都對我好得不得了”。從小被嬌生慣養,性格孤僻,害怕見人,不愛說話,也沒有什么興趣愛好,讀書讀到初一便輟學了,此后母親讓他到附近的鎮上去學縫紉,但也沒有學會。原因是他太想家,一個禮拜都要回家好幾趟。當事人解釋說:“如果是在門口學縫紉,就會學會”。聯系癥狀起因,我們可以看到當事人對家的心理依賴。
考察個體背后的家庭互動關系,我們發現這樣的情況:這是一個四世同堂的基督徒家庭,母親年近六十,自幼照顧當事人,生怕有一點閃失。直到現在,母親依然像照顧幼兒一樣照顧兒子,兒子每天躺在床上,她連洗臉水送到二樓兒子的床邊。當事人的妻子對婆婆的評價是:“她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后來了解到這位母親的身世,原來她是孤兒,是當事人的奶奶抱養過來。我們曾經遇到過的相關案例:因為各種原因,有一些人幼年時期得不到父母關愛,以致他們內部被愛的需求得不到滿足,造成嚴重的空缺;而他們自己可能還意識不到這種空缺,在長大成人和做人父母之后,不自覺地會對孩子有溺愛行為,而這種溺愛行為反而不利于孩子長出愛與責任的能力。孩子的成長需要適當的空間。對一個十歲的孩子,如果父母提供的是三歲孩子的空間,這是讓孩子不能成長的空間,甚至會使孩子發展出逃避成長的傾向。可以設想,對這位三十七歲當事人,他的母親一直像照顧幼兒一般,這可能助長當事人的依賴心理和逃避傾向,只要在外面遇到不順,就要躲回家來,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臉一蒙,讓自己處于一個備受照顧的狀態,不去管周圍發生什么,也不必承擔任何責任。
當事人的父親也不是當事人的奶奶所親生,而是爺爺的大房過繼給二房的孩子。父親性格內向,在家一言不發。當事人從父親那里習得了這種方式,一回到家也是沉默不語。當事人的父母都很關愛他,因為兒子生病而受了不少苦。經常整天躺在床上,不言不語,他們好說過,歹說過,讀經,禱告,都不行。六年來,當事人一直吃藥,花費兩萬多元,最高劑量是每天吃十一顆各類藥物,但還是不起作用,以致醫生對他說:“沒有辦法了,你的耐藥性太強。”時間長了,當事人的父母也對他漸漸習慣了,他們也不相信兒子可以通過心理治療得到醫治。他們可能不知道,這樣的態度本身也會給兒子造成不利的影響,這會使他要求改變的動機減弱,既然家人都接受了,他可能就此放棄,心想就這樣下去算了罷。母親的愛似乎向他作了保證:我總會照顧你。既然愛讓人依賴,當事人就不去成長了。成長是一條曠野路,要經歷各樣的艱難,雖然如此,斯各特·帕克告誡我們:“真愛行為必須有一個明確的目的,就是有意識地促使被愛對象成長,長出愛與責任的能力,成為自立的人。”
當事人的妻子:這是一個非常聰明能干的女性,幾年來,丈夫躺在床上,她盡一切努力支撐這個家。除了在家種地,她還在城里干一份送牛奶的工作,雖然辛苦,但可以掙到為丈夫買藥的錢。后來,她辭掉了工作,回家來照顧丈夫。這位妻子性格開朗,能夠吃苦耐勞,經常一邊干活一邊唱贊美詩。這么好的妻子,本來是當事人的福份,又被他當作可以放心依賴的對象。輔導過程中,為了激發當事人,我曾問他一個問題:“你整天這樣躺在床上,不怕你妻子會離開你?”當事人肯定地回答:“她是基督徒,永遠都不會離開我。”說到這里時,妻子對丈夫說:“但你也不能把別人對你的愛當作放縱自己的逃避之地呀。”接下來的談話中,我又發現一個新的情況,這個妻子也是母親替兒子選好的。十幾年前在一起聚會,當事人的母親看中了這個姑娘,就去跟她的母親說親。分析起來,從一方面看,每位母親都希望為兒子找到一個好妻子;從另一個方面看,這位母親不僅讓孩子從小到大依賴自己,為了讓他將來有保證,還為兒子找到了一個繼母般的妻子,以繼續承擔她自己的角色。本來,對當事人來說,周圍有這么多人關愛他,這是他生命成長的資源,他卻把這一切變成了依賴的資源,讓自己生命內部滋生出一種濃厚的寄生性質。
當事人從小發展出對家庭的依賴,這個家庭成了當事人不敢去面對世界的一個“窩”,也是發展出心理癥狀的溫床。在這個家庭里,當事人與其他成員建立的是一種依賴與被依賴的關系模式。依賴關系不是一種溝通的關系,而是一種阻塞的關系。當事人雖然依賴母親,父親,妻子,哥哥,但跟他們之間都沒有真正的溝通。當事人對自己的女兒心里也有愛,但沒有用任何方式表達過。這種依賴關系建立起來了,使當事人在本能上覺得這個家讓他舒服,因而他就可以逃避精神的成長,不去進入社會生活,不敢走進現實經驗。雖然心里也想像其他人一樣,但因為已經形成了一種依賴的習慣,環境又提供了許多依賴的資源,內心又缺乏改變的動力。當事人就這樣躺在床上,六年都這樣過去了。
我在輔導中發現,當事人從小到大對其家庭環境有長期的依賴,他的生命里滲透了一種依賴感,而這影響了他的自我觀念或自我形像——“我是有病的”,這與其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不如說是由各種影響因素塑造而成的不真實的自我評價。自幼年起,當事人的家人都認為他身體不好,并且因為他“身體不好”而給予了許多的照顧,用當事人的話說就是,“對我好得不得了”。在當事人的成長過程中,他慢慢發現,“身體不好”可以用來回避生活中的許多困難,但他沒有意識到這樣做對他的心理成長造成的損害。的確,我們在輔導中發現,“身體不好”的孩子因為受到父母的過度保護,反而發展出一種心理的癥狀,某些類型的心理癥狀,本質上來說,是一個人不去承擔生活困難的逃避理由。例如,一個人心里有某個愿望,但要實現這個愿望,需要經歷一個艱難的過程,但如果他對自己說“我有病”,他就可以輕易躲過去了。如果一個人在這種合理化的解釋中躲避久了,他就慢慢進入了癥狀,癥狀也不斷在耗損他本來可以在生活環境中成長的能力,使他越來越不得已要繼續留在病中。
我還發現,當事人形成了一種習慣性的思維,我們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種錯誤歸因法,其本質是對事情發生的原因做出虛幻的解釋,從而達到逃避的目的。當事人對他現在所處的癥狀狀態做出的解釋是,這不可能改變的,作任何努力都是沒有用的,只要一遇到事情,只能躺到床上去,一切都已經注定了,等等。這樣的解釋其實是在維護他的“抑郁”,把他躺在床上的行為變得合理而正當,甚至,他似乎要把臥床變成了一種特別的權利。因為,按他的說法,這是他的性格決定的,而性格是從他父親那里遺傳的,因而,現在的這種情況也是無法改變的。而且,既然是遺傳的,他也不需要為現在的行為負責,并且可以心安理得。雖然如此,他還是不能真正的安心臥床,痛苦一直伴隨著他。輔導可以讓當事人看到,這其實是一種家庭環境的影響,一種關系模式或行為習慣的傳承,而且,他現在正以這種行為模式影響著他那正在成長的女兒。如果他不作出改變,她的女兒會“遺傳”他的這種行為習慣。原來這并不是注定的,因為,當事人可以選擇去做一個怎樣的父親,從而給女兒帶來怎樣的影響。
治療過程
一、建立關系
現在我們開始對那位存在抑郁問題的弟兄的治療過程,這是一條出埃及去迦南的曠野之路。對當事人來說,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以預料的是,他會像以色列人反復要逃回埃及一樣,當事人很難走下他心理上的病榻;對于輔導者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想吧,上帝都對逃避的以色列人說:“我要忍耐你們到幾時呢?”但我們相信,輔導是一件值得做的關懷事工,而且永遠都是。我們就從這里開始。
治療工作的最初階段,教牧輔導者要有意識地把工作重心放在與求助者建立良好的關系上面。輔導是一個有明確助人目的的過程,輔導者必須與來訪者建立共同合作的關系,從而達到輔導的目的。輔導剛開始的時候,求助者可能不大習慣談論自己的問題,他們會有一些顧慮。教牧輔導者要用溫和的態度和靈活的方式,對來訪者予以接納、支持與指導,使他覺得被接納,被理解,因而變得輕松自然,并能開誠布公地向教牧輔導者表達自己的情緒、感覺、思考與行為。
要建立良好的關系,教牧輔導者要使用一些輔導技巧,如傾聽、同理、接納等。傾聽:不是單用耳朵去聽,更要用心去聽,只有真心傾聽對方說話,才能真正了解他的困難和感受。通過傾聽,可以使來訪者得以渲泄他的傷痛、委屈、不滿等情緒,不自覺之間,他的情緒得到凈化,理性上升。同理:具體操作是,輔導者傾聽來訪者所說的話,理解他面對的情境與感受,然后用自己的語言簡練地表達出來,得到來訪者的認可。同理要求輔導者暫時撇開自我,與對方認同,通俗一點說,就是設身處地、將心比心、不作任何評判地走進來訪者的內心世界,全心全意感受對方的感覺。接納:本質地說,接納是指輔導者寬容來訪者的弱點和短處,同時欣賞他的優點和長處,“在不好的中間找好的”。教牧輔導者還可以通過非語言表達建立關系,例如,坐姿自然、放松,面向求助者,身體稍微前傾,表示自己重視對方的談話。眼神友善,適當地注視對方,表達對對方的關切。所有這一切有利于讓來訪者感到被關注,被接納,覺得溫暖,覺得輔導者是可信任的,因此愿意向他敞開心扉。在建立關系的階段,輔導者需要具有使自己平靜下來的能力,盡量抑制自己急于提供幫助的沖動,只是耐心去聽來訪者要說什么,而且保持一種謙卑的態度(這也是我們所有人應做的)去聽。有人把輔導在這個階段的表現描述為“傾聽一大堆,幫助一點點”。
治療開始階段是通過建立關系來了解求助者和他的困擾,問題產生的根源,以及他面對問題的態度和處理問題的方式等。對求助者及其情況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需要制訂一個輔導方案。這個方案可以為輔導提供一個方向,包括相關具體的步驟和方法等,但它不是固定不變的。隨著輔導的繼續進行,有一些新的情況會不斷涌現,輔導方案也需要不斷作出調整。
治療的方向就是推動當事人參與到自己的生活中去,而生活中兩個方面非常重要:一個是建立關系,一個是做事情。給他希望,讓他知道自己能行。發展興趣和愛好。在我們的理解里,許多心理的問題來自于當事人往往是無意識的逃避,而醫治就是促成當事人有直面的態度和產生直面的行為。“直面”的意思是:面對現實,敢于真實,承受痛苦,穿越恐懼。
二、家庭治療
如果可能,應該要當事人的家庭成員參與到輔導過程中來,包括他的妻子、女兒、父母、哥嫂、祖父母。家庭系統理論認為,當個體出現心理困難,需要考察他的家庭系統,如當事人與其他家庭成員的關系,以及家庭環境中的其他影響因素。我們的確發現,父母對他的影響大,因此,教牧輔導中有一個很重要的環節,就是把家庭成員帶入到輔導過程中,使家庭成員之間可以達到某種共識,并且改變過去的行為模式和關系模式,調動家庭成員之間的力量,例如鼓勵和促使當事人面對和承擔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當事人需要在精神成長上斷奶。長期以來,當事人在精神成長方面,從母親那里吃奶,后來又從妻子這里吃奶,現在他的心理或精神存在需要經歷一個斷奶期。在得到推動(讓他出去)和支持(使之能夠承受)的情況下,修補過去的成長缺失,從而獲得全面成長,而且是從頭成長。為了促成他成長,我們要在他的自身和他的生活環境里協助建立支持性的東西,使他可以借力前移。這個支持系統里非常重要的方面,就是他的家庭關系模式的轉化。特別是母親與妻子的角色,必須有所改變,從而對他的成長有利,以及可以跟當事人及其家庭慎重討論一個問題,有沒有可能讓當事人擺脫四世同堂的環境,獨立出來。
但在教牧輔導中需要注意,家庭輔導不是調查,更不是指責,而是了解、調動當事人生活環境中的積極因素,幫助他成長和得醫治。有一個基本點是:沒有一個家庭是完美的,都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關鍵是,輔導者需要引導家庭成員來探討問題是怎樣產生的,可以做些什么更利于問題的解決。正如前文分析的那樣,這位存在抑郁問題的弟兄來自于一個四世同堂的基督徒家庭,在這個家庭里,愛是存在的,但愛的方式可能存在某些問題,表現為當事人跟其他家庭成員建立的是一種依賴關系。針對這種情況,教牧輔導者可以跟家庭成員一起來探討,什么是真正的愛?圣經在愛與管教方面有哪些有效的原則等等。教牧輔導者不要講太多的道理,而要結合這個家庭的具體方面進行討論。例如,讓當事人看到他與母親的關系、與妻子的關系、與女兒的關系是怎樣的。也可以更具體一點,例如問當事人:當你母親給你端洗臉水和洗腳水的時候,你心里有什么樣的感受?也可以問當事人的母親:當你兒子三十歲的時候,你覺得應該怎樣對待他比較適當?以及問當事人:你跟女兒建立的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如果你只是心里關心她,卻從來都沒有在言語和行為上表達出來,女兒會不會感受到你對她的關愛?你有沒有問過,這些年來,你妻子心里有怎樣的感受?你有沒有向你的妻子表達過什么?如果這些事情你從來都沒有做過,現在可不可以嘗試做一點點等等。
三、領導角色
我們從圣經里得到的一個啟示是,當事人需要一個帶領他出埃及進迦南的領導者,這個領導者應該是他的妻子。因此我讓當事人的妻子參與整個輔導過程,并且告訴這位妻子:你承擔著帶領你丈夫出埃及進迦南的使命,具體而言,就是你要幫助你丈夫從他一直躺臥的床上走下來,走到生活中去,在那里跟人建立良好的關系,承擔責任,合理做事。當然,這位妻子肯定明白,這是一個非常艱難的過程。她隨時會遭到來自丈夫的抗拒,抱怨,軟硬兼施,找出各樣的理由不去做出一點改變,唯一的目的就是重新回到過去,朝床上一躺,用被子把臉一蒙,把自己與生活隔絕開來。甚至,輔導里含有某種冒險的成分,也是輔導者和這位妻子需要去承擔的。抑郁里含有一種寄生的性質,當寄生者不能從寄生對象身上汲取養料,他可能轉而在生活這塊大地上去吸收,建立自己;但他也可能寧愿讓自己這樣瘦弱地存活著,以至枯萎。因此,輔導者需要有豐盛的愛心、耐心與智慧,既與當事人建立關系,又促成他分離。建立關系是給他支持,促成分離是為了讓當事人在生活中變得自主自立。
當事人前來接受輔導的時間是有限的,他的妻子總跟他在一起。這位基督徒妻子不僅要帶領她丈夫禱告和讀經,還要了解和理解她的丈夫,知道為什么而禱告,知道怎樣把丈夫的生命經驗與圣經資源之間建立聯系;不僅要帶丈夫去做禮拜,還要為他創造一些條件,促成他融入到群體中去,從中獲得關愛和支持;不只是給丈夫講道理,說“你不能把別人對你的愛當作放縱你自己的逃避之地”,還要把自己對丈夫的愛變成有意識促成他成長的行為;不只是簡單地逼丈夫從床上下來,還要在丈夫下床之后為他安排事情去做;不僅要求他去做事,還要鼓勵他,欣賞他的任何一點進步,讓他通過做事獲得“原來我可以做到”的體驗;不僅推動丈夫與人交往,還要讓他通過與人交往發展人際的能力,體驗友愛與樂趣;不僅要讓丈夫意識到,過癥狀的生活是可怕的,還要讓他一點一點體會到,健康的生命是很美好的;不僅讓他去經歷和承受曠野路上的艱難,還要不斷給他盼望,讓他看到迦南的景象。非常重要的是,這位姊妹需要意識到,她不只是在參與和配合對其丈夫進行的生命輔導,她自己也正在經歷一個自我成長的過程,就像摩西也是同樣在曠野路上成長一樣。
四、布置作業
輔導中可以給當事人布置作業,這是一個輔導的方法,它出于這樣一個原則,就是不能讓當事人無事可做。長期以來,當事人大多數時間是躺在床上,這是一種無事可做的狀態。他本來以為這樣是舒適的,但他也因此感到痛苦,但他從床上下來,他又會覺得自己不行,認為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輔導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就是通過布置作業,讓當事人去做事,并從中漸漸獲得“原來我行”的體驗。布置作業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簡單,需要遵循一些重要原則。例如,要求當事人做的事要有助于他的成長與醫治;量力而行,設置一些讓他“跳一跳,夠得著”的事情;設置的事能夠有效調動當事人內在動機;設置事情可以跟當事人討論并征得他的同意,而不只是由輔導者決定,等等。例如,第一次輔導結束之后,我給當事人布置的作業是,讓他回去跟女兒談一次話,哪怕談一句話都可以。接下來的輔導,也可以讓他跟妻子一起在田間勞動一次,并且記下日記,描述勞動時的感受,包括看到日落的感覺等,還可以要求當事人在某一天給家人燒一次飯,并且談一談做了這件事之后,家人有怎樣的反應,以及他有什么感受等。這些都可以增強他對生活的體驗,并消弱他的臥床體驗。還可以要求他嘗試在教會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從中獲得參與感和價值感,也有利于他建立關系,融入一個更大的群體。作業也可以涉及到當事人的家庭成員,例如,輔導者可以要求家庭成員這樣帶動當事人,在遇到問題的時候,大家坐在一起來討論,當事人必須參與,還要發表自己的意見,然后大家共同作出決定,安排和分配事情,當事人需要承擔他自己的一份責任。這樣做的目的,也是為了把當事人的家庭變成一個有利于他成長的支持系統。這個支持系統的作用在于,推動當事人走出長期依賴的環境和一直躲避的狀態,從床走向生活,就像以色列人必須離開埃及,踏上前往迦南的曠野之路。
五、有事可做
我在第一次面談中,了解到當事人的一些基本情況,其中有一點是,我發現當事人內心里存有對女兒的愛與責任,心里一直都想為女兒做點什么,但長期以來,他躺在床上,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跟女兒說過,在女兒的心目中,父親就是一個躺在床上的病人。談到這些,當事人心里滿有愧疚。我的輔導在這里發現了一個切入口,可以從這里開始,嘗試去激發當事人做一點改變。首先讓他意識到自己內心里的這種感情和愿望,又要肯定他具有愛的能力,并且促成他通過表達關愛的行動,進入到與女兒的情感關系中去。第一次面談結束之前,我給當事人布置了一個作業:回去之后,你跟女兒談一次話,哪怕談一兩句都行;下次再來接受輔導的時候,告訴我跟女兒的談話的體驗是什么。布置作業之后,我還要求與其同來的妻子協助他完成這件事情。這是輔導過程中推動當事人從0走向100、從床走向生活的第一步。
作業布置下來之后,我無法預知當事人會不會真的邁出這一步。甚至,我無法預料當事人會不會再來我這里接受進一步的面談輔導。一個星期之后,當事人來了。這使我看到輔導產生了一點效果,以及我們繼續走下去的一線希望。我首先問當事人完成作業的情況。他對我說:談了,女兒很喜歡跟我談,我還帶女兒一起玩,幫助她做了手工和畫畫,我本來也會做一些手工,畫一點畫的。當事人這樣講著的時候,我發現他長期陷入憂郁的眼神里游動著一些光亮。聽他講完,我又問他有什么感受。他說:女兒感到高興,我也感到高興。
從輔導的角度來看,這對當事人來說是一個了不起的進步。作為輔導者,我立刻給他的這個進步做了一番夯實的工作。我說:你看,你能做到,這很了不起。這些年來,你總是躺在床上,在女兒的眼中,爸爸是一個對她不理不睬的病人。現在,當你跟女兒談話的時候,跟她一起做手工的時候,你成了一個多好的父親。所以,你在做什么的時候,你就成了什么。接下來,我們談到當事人曾經把自己的問題歸因為“遺傳”,這時我們發現,原來是家庭環境中一種行為模式的影響。當事人意識到,現在他的行為模式正在影響著他正在成長的女兒。如果他不改變,女兒就會“遺傳”他的行為模式。原來這并不是注定的,不可改變的,當事人可以選擇去做一個怎樣的父親,選擇用怎樣的行為方式,從而給女兒帶來怎樣的影響。
這條喜訊之后,是關于抑郁的報告。當事人表示,最近在一位中醫的建議下,他減了一顆藥,又變得不舒服起來,覺得身上很難受。
我后來對此作了分析,如果僅就減藥這件事本身來看,似乎表明當事人在做出努力,但從潛意識的層面來看,當事人試圖通過減藥一下子消除癥狀,這是一種不現實的態度。結果,減藥失敗反而為當事人留在病中增加了一層保護的理由,仿佛是說,你看,這是改變不了的。這樣,癥狀反而被強化了。很長時間以來,當事人一直靠藥物維持(雖然并不能真正維持),減藥和戒藥需要在醫生的指導下慎重進行,需要一個過程,而且這絕不能是一個無所作為就可以達到目的的過程。如果當事人在生活中沒有有效建立起新的支持系統,減藥會給他造成困難,他會難以抵抗減藥和戒斷反應。針對深度抑郁,藥物是必要的,但藥物是一個腳手架,它的作用是為輔導制造了一個可以工作的平臺。當事人得到輔導的支持,漸漸在生活中建立了自己,藥物的腳手架就可以慢慢拆除了。輔導過程中非常重要的是,當事人必須有事可做,通過做事來漸漸建立自己。在我們的輔導觀念里,如果一個人無所事事,他一定會找到一個“病”來折磨自己——他在“病”中折騰來折騰去的時候,似乎是在做事,但是在做一件無用的事,這叫無事生非,而這個“非”就是癥狀。輔導者要推動當事人從“非”走向“事”,從癥狀走向生活,不是無事生非,而是為所當為。
因此,當當事人向我敘述減藥之后的難受時,我沒有跟著去詢問他的那些感覺,而是問他:藥減了之后,你在做什么?我這樣問本身 是一種干預,目的是把他的關注導引到行為方面,而不是聽任他習慣性地沉溺到痛苦的體驗中去。
當事人回答說:我又睡在床上,情緒很低,心里不停地在想,藥怎么就不能減一顆呢?我怎么就不能好起來呢?
這是輔導中經常出現的情況,而且以后還會反復。在前一天跟女兒談話的那個好父親,在第二天又回到床上躺了下來,又成了一個病人。因為減藥的效果沒有像他期待的那樣,他就放棄了。
接下來的面談中,我了解到當事人對生活有一個基本的要求或期待:我必須時時刻刻都感到快快樂樂。
我問:遇到不快樂的時候,你會做些什么?(我關注的依然是行為,而不是他的情緒)。
當事人說:我就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回到床上去躺著。
我問:躺在床上,你的心情會不會好起來呢?
當事人說:不會,但也沒有其他的辦法了,我還能做什么呢?
我問:每時每刻都快快樂樂,這是可能的嗎?
當事人說:不可能,但我想要。
我說:每時每刻都過得快樂,這不是地球上的情況,而是天堂里的情況。現在我們生活在地球上,如果堅持這個世界必須立刻變成天堂,要求自己必須每時每刻都快快樂樂,做不到,反而讓自己變得總是不快樂了。因此,雖然有時候會不快樂,但我們還是可以做一點事情,是嗎?
當事人說:心情不好,就不能做事。
我說:有時候,我們不是因為快樂才工作,而是因為工作才快樂,而且,我們必須工作。
當事人說:有時候干一點事也能行的,但不干也就罷了。有時候心情好,依然不想做事。我就是不想做事,對做事沒有興趣。其實,我心里也想像正常人一樣。上班就上班,回家就回家,跟人交談,自然而然。但是我不行,只要有一點不舒服,我就想一個人呆在房間里,躺在床上,覺得煩得不得了,什么也不想做了。
接著我跟當事人一起討論人生觀的問題,不是給他講一通道理,而是共同去發現人生觀對一個人的生活意味著什么。我們發現,有人對生活的基本理解是:人生是艱難的。有人對生活的基本觀念是:生活必須是快樂的。有趣的是,接受人生充滿艱難的人,反而能不斷從生活中體會到幸福;堅持生活必須時時快樂的人,反而給自己的生存制造了許多的痛苦。持前一種生活觀的人,在生活的艱難中也能堅持做事,并在做事中獲得了價值和幸福,而持后一種生活觀的人,堅持要感到快樂才去做事,這樣,做事的機會就少而又少了,他們因而不大能實現自己的價值并體驗生活的幸福。
床是什么?是當事人躲避生活困難的地方。生活中有了困難,當事人不是到困難那里去,而是到床上來。這成了他對生活的慣性反應。正像他自己描述的那樣:我不想跟人交往,也不想做事。跟人見面難受,做事也難受,我就想躲起來,躺在家里舒服,心里有一點難受,立刻想到往床上躺,用被子把頭蒙起來,什么都不煩了。我對床有很強的依賴,從床上下來很難很難。由此可見,當事人為了追求躺在床上的小舒適,在生活中累積了大障礙和大痛苦,這是他付出的代價。我們的輔導,不只是要求當事人“不要躺在床上”或者“要從床上下來”,一個重要的方面是,當事人需要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從床上下來,以及,更為重要的是,怎樣從床上下來,走到生活中去。
這些年來,當事人的妻子對丈夫說了許多“不要躺在床上”的道理,總是不行。輔導的過程中,我跟當事人的妻子就此也做了討論。與其說許多“不要”的道理,不如安排具體的事“要”他去做,盡可能促使當事人跟床的關系有所疏離。但安排做事不是強求,強求會激起當事人的畏難情緒,使他抗拒去做事,或者因為沒能做到而感到無能,以后再也不敢嘗試,甚至會加重他的負疚感,越發覺得對不起家人。因此,我在輔導過程中跟當事人的妻子討論在他們的生活環境中給丈夫安排事情的那些可行性條件,以及安排事情需要考慮的方面,如事情安排要得當,是當事人力所能及的;安排事情要有連貫性,有利于讓當事人持之以恒;安排事情要有當事人的參與;做事的過程要有妻子的帶領、陪伴與推動,有意識地讓當事人從做事中感到樂趣,并慢慢發展出對生活的興趣。輔導者需要明白一個基本的事實,在生活中播種了樂趣或興趣的地方,癥狀就不會在那里生長。
安排做事是讓當事人從床上下來的一個方法,這個方法可以稱為是“取代法”。“取代法”的背后有一個心理學的原理:人不能真正做到一心二用或二事并舉。圣經中耶穌講到一個故事,說有一個人內部住了一個鬼,使他很受折磨。于是他請人把鬼趕了出去。這污鬼在無水之地游蕩,找不到棲身之處,回來看到這個人內部還是空的,就又帶了七個更惡的鬼重新住了進去,這時,那個人內部就鬧騰得更厲害,簡直是苦不堪言了(參太12:43-45)。這給教牧輔導帶來一個很重要的啟示:要擺脫一個舊的習慣,需要建立一個新的習慣。 針對當事人的情況而言,要讓他從床上下來,必須讓他有事可做。例如,當他在跟妻子一起種菜的時候,他就不可能同時躺在床上了。就是在這個時候,他與床的關系自然發生了分離。輔導需要促成當事人在生活中更多地投身于做事,投身于與他人建立關系,他就在與床慢慢脫離關系,也會慢慢走出生命的抑郁狀態。
第二次面談就這樣要結束了,我又為當事人布置了幾項作業,目的是讓他在生活中有事可做,而這些事情有利于他的成長。這幾項作業是:(1)閱讀《我們內心的無奈》,這是一篇描述抑郁癥本質的文章。(2)每天做至少一件事情,并記一篇日記,描述做事的感受。與此同時,我還要求當事人的妻子給當事人安排一些具體的事情,目的是促使丈夫逐步擺脫與“床”的關系,從床走向生活。
最后,作為輔導者,我們需要明白一個最基本的事實:輔導不是魔術,它要求輔導者和當事人雙方都有耐心去承受一個效果緩慢的過程;在這個過程里,可能會出現許多反復。有時候,當事人朝前移動了,輔導者正為此感到欣慰,接下來看到他又退回去了,又使輔導者覺得勞而無功。但是,我們必須牢記,輔導是為了樹立當事人,而不是為了樹立輔導者自己。正如圣經里的比喻,我們所能做的是盡力而為去敲擊磐石,磐石是否出水是上帝決定的,我們需要學會交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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